在广西壮族自治区百色市辖下的县级市靖西，拦山筑堤形成的多座尾矿库成了附近村民多年来的烦恼。2018年下半年，在短短半年时间里，渠洋镇儒鳌屯一带的村民就经历了三次规模不等的赤泥库渗漏事件。这些赤泥库属于广西信发铝电有限公司（下称信发铝）。

　　离儒鳌屯不远的四川屯村民则在担心他们村子紧挨的信发铝1号赤泥库加工扩容会影响安全。这座早在2013年便已因容量已满宣告闭库的尾矿库，由于接替的赤泥堆场一直因征地问题久未动工，不得不继续加高扩容以存放更多的赤泥。

　　赤泥是铝土矿在生产氧化铝过程中产生的副产物，每生产1吨氧化铝要产生0.6-1.5吨赤泥。铝土矿生产氧化铝的工艺环节需加入液碱和石灰，因此赤泥呈强碱性，亦有研究表明赤泥是潜在的放射性-重金属复合污染源。

　　以“百色起义"闻名的革命老区百色，又有“红城铝都"之称，铝土矿远景储量超10亿吨，占全国总储量的三分之一以上，主要分布在百色市辖下的平果县、靖西市、德保县等地。

　　百色经济发展落后，到今天还有7个县被列为全国深度贫困县，靖西更是广西惟一的深度贫困县级市。10多年前为发展经济，还未设市的靖西县曾花大力气引入民企信发铝电有限公司。信发铝并不是一家不值一提的民企，其母公司信发集团2013年位居中国铝工业百强第2位，山东省纳税百强榜第25位，当年营收过千亿元，利润上百亿元。

　　信发集团脱胎于1972年成立的山东茌平县热电厂，1999年经股份制改革成立山东茌平信发热电有限责任公司，从此进入快速发展阶段。2007年信发集团注册成立，逐步将铝工业版图扩张至新疆、山西、广西等地。“2018福布斯全球亿万富豪榜"中，信发集团的张学信及家族以40亿美元财富位列第550位。

　　2018年4月下旬，财新记者曾实地走访靖西、德保两地后发现，苦求发展的红色老区广西百色，与谋求西进的铝业巨头携手，代价是对喀斯特地貌地区水土生态环境不可逆的破坏。铝工业巨头建起的排泥库、赤泥库近些年仍发生多次泄漏、渗漏事故，给当地农田、土壤、水源造成环境影响。（参见《财新周刊》特别报道“铝业污染到老区"）

　　在这之后，北京市丰台区源头爱好者环境研究所还将广西信发铝电有限公司告上法庭。2018年8月，这起民事公益诉讼在广西百色市中级人民法院立案，当时财新记者曾获悉该案将于去年9月底之后开庭。但原告代理律师曾祥斌近日向财新记者透露，百色市中院迄今未确定开庭时间（参见财新网“广西铝业污染公益诉讼立案 环保组织提2000万索偿" ）。

半年内三次赤泥库渗漏

　　信发铝厂区5公里开外，坐落着它的两座尾矿库——1号赤泥库与2号赤泥库。两座赤泥库直线距离约2公里，儒鳌屯夹在中间，下游是岜龙屯、古柑村等村庄。1号赤泥库本身则紧挨着四川屯，下游不到1公里的地方是住着四五百人的大龙屯。

　　岜龙屯的一位村民告诉财新记者，2018年6月1号赤泥库曾发生渗漏，红色的水从儒鳌屯一直流到岜龙屯，“有很臭的味道，我们都不敢去闻"。红水流过的地方土壤就会变得红红的，有点像赤泥库里盛载的红色赤泥。岜龙屯的村民们曾跟镇政府反映，水都流到水田里去了，但得到的回复却是“流进来得不算多"。信发铝对污染严重的儒鳌屯给予了一定补偿，但岜龙屯没有得到相应的赔偿。

　　2018年8月，正赶上准备收割稻谷的时节，1号赤泥库又漏了一次。同样是红色的液体，又逢暴雨，水漫灌进农田里。“政府和铝厂的人都下来了，说下了暴雨，那水不算红。儒鳌屯和岜龙屯都没得到赔偿"。收稻谷时产量“差一点点"，但村民们照样拿来吃或是卖出去，也不知道会不会对人体有伤害。

　　真正让村民们觉得揪心的是2018年10月2号赤泥库的一次大规模渗漏。上述岜龙屯村民称，红水流了一天一夜，到了第二天又下起大雨。政府与信发铝厂的人下来看后，在岜龙屯下游的古柑村筑坝拦住往下流淌的红水。“铝厂的人说要把水全拦住，不能流到德保县，德保全县喝的都是古柑村下游的水，怕有更大伤害"。

　　下游被截住后，红水无处可去，便在岜龙屯聚积，形成一片“红水湖"。红水还流进了岜龙屯村民农哥（化名）家的鱼塘里。2018年5月，他曾购进3000多尾鱼苗，养了几个月后有的鱼已长到一斤、半斤重。红水流进鱼塘后，鱼就陆陆续续死亡，没有死的鱼也不能吃。农哥还在鱼塘附近养了34只鸡，但鸡喝了鱼塘水，吃了鱼塘里的小鱼后，“脸变得红红的，身上没有力气动弹不得，最后34只鸡全死了"。农哥记得，当时有铝厂的人来抽红水，放漂白粉调和，并说“水里有毒素"。经过商议，信发铝与农哥达成赔偿协议，死鱼赔6000多元，死鸡赔了2100多元。

　　2018年10月发生的大规模渗漏，也被官方记录下来。财新记者注意到，2019年1月17日，广西生态环境厅应急中心官网发布《2018年第四季度全区突发环境事件统计》，提到广西信发铝电有限公司2号赤泥库发生赤泥水渗漏事件，并将其定性为一般突发环境事件。

　　该官网记载，2018年10月19日，百色靖西市广西信发铝电有限公司发现2号赤泥库出现渗漏现象，泄漏的泥浆水流入东面的枯甘沟（该水沟无饮用水等水体功能）。经当地环保部门开展监测，枯甘沟中的pH值均出现超标现象（偏碱），其余重金属等各项指标正常。

　　事件发生后，广西生态环境厅派出应急工作组对当地进行指导；当地政府组织企业开展应急处置工作，对库区疑似渗漏点投料封堵，对渗漏入枯甘沟的泥水采取上游截流、下游拦坝措施，并泵抽回收至正常的1号排泥库。至11月8日，事件处置工作结束，所有外泄泥水均已回收。本次事件期间，枯甘沟下游的岜蒙河未受明显影响，事件对周边环境影响较小。

　　财新记者多次致电靖西市环保局、百色市环保局，工作人员均称已注意到赤泥库渗漏事件。但靖西市环保局工作人员称，“领导全部下乡工作去了，相关工作已都汇报给上级部门，可直接咨询百色市环保局"。截至发稿，财新记者未能拨通百色市环保局相关部门的电话。

重金属超标的农田

　　“马上要春播了，田到底种不种得，种不得要怎么赔偿我们，总要有个说法。"采访中，儒鳌屯、岜龙屯的一些村民都有些着急。

　　财新记者查阅相关文献发现，曾有多项研究表明，赤泥中含有超过《土壤环境质量标准》规定临界值的砷、铅、铬等重金属和放射性元素，在雨淋、风化、地表径流等外界作用下，变成潜在的放射性-重金属复合污染源。

　　2019年2月，为验证被赤泥淹过的地方是否受到重金属污染，环保志愿者陈文曦分别在2号赤泥库下游一公里的农田、2号赤泥库下游一公里的烟草种植地、赤泥泄露后筑坝围堵的临界点、2号赤泥库下游半公里处的草地、1号赤泥库泄露点的周边农田取了表层土壤，并将样品送至第三方检测机构进行检测。

　　五个样品中，土壤的pH值均超过8，镉的检测值分别是5.26、5.73、7.14、6.73、4.50mg/kg。从2018年8月1日起开始实施的《土壤环境质量农用地土壤污染风险管控标准（试行）》规定，当土壤pH值大于7.5时，镉的风险管制值为4.0mg/kg。超过风险管制值意味着，土壤中的食用农产品不符合质量安全标准等农用地土壤污染风险高，且难以通过安全利用措施降低农用地土壤污染风险。对此类农用地用地，原则上应当采取禁止种植食用农产品、退耕还林等严格管控措施。

　　镉是人体难以代谢的重金属，长期食用含镉超标的食物、饮用水，会使镉在体内蓄积产生慢性毒作用，导致肾功能异常、骨质疏松软化多孔，还会祸及神经系统、免疫系统、心血管系统和生殖系统。

　　据陈文曦转述，靖西市市长郝玉松曾在舆论发酵后与他通过电话，郝玉松在电话里称：“信发铝在我们这里那么多年，以前的环保工作也没有像现在那么重视，部分是历史遗留原因。我们现在正全力按照环保的要求来狠抓整治整改。我们对环保的态度是坚定的，不会因为它是纳税大户而包庇"。

　　此外，郝玉松还在与陈文曦的通话中透露，“整个靖西的土壤有些重金属都是超标的，因为这里有矿，跟污染不污染没有关系"。但财新记者发现，根据广西环境保护科学研究所编写的《土壤背景研究方法及广西土壤背景值》，百色市的土壤重金属背景值镉为0.08mg/kg。土壤背景值是指在未受或少受人类活动影响下，尚未或少受污染和破坏的土壤中元素的含量。截止发稿，财新记者未能拨通郝玉松电话。

　　“现在政府相关部门首先要做的应该是先确定污染范围和污染程度"，陈文曦说。根据国务院印发的《土壤污染防治行动计划》相关要求，各省（区、市）在2018年底前就应查明农用地土壤污染的面积、分布及其对农产品质量的影响。

背靠赤泥库的村庄

　　2018年4月下旬，财新记者实地走访时曾看见粗壮的红褐色管道就躺在当地村庄的田间地头。从厂区源源不断输送高温赤泥时，管道会烫得“不能摸"，附近有村民曾告诉财新记者。尾矿库有一定的使用年限，容量满时便应闭库。

　　但在2018年7月4日，靖西市政府网站登出一则公众参与评价的公告，事关信发铝靖西氧化铝工程1号赤泥堆场加高项目。根据项目介绍，信发铝的1号赤泥堆场已于2013年停用，2号赤泥堆场正在使用中，尚可使用1年。作为接替堆场的3号赤泥库由于征地等原因暂不能确定具体的建设时间，遂决定对1号赤泥库加高扩容。

　　“赤泥库要加高30米。我们担心如果有石头滚落下来该怎么办？" 2018年夏天，背靠1号赤泥库的四川屯村民集体走到半山腰的1号赤泥库，想要阻拦加高扩容的施工队伍。“村里两百多号人，老老小小全去了，但他们还是继续施工"，一位四川屯村民告诉财新记者。

　　四川屯村民提出，因该屯背靠1号赤泥库，在爆破等施工种存在安全隐患问题及离屯200米远的两个铁厂产生的空气污染等问题，不符合居住条件，要求全屯搬迁到县城周边居住。据财新记者了解，四川屯及下游大龙屯附近的两个铁厂，也是赤泥炼铁的配套企业。

　　根据村民提供的一份渠洋镇人民政府文件显示，2018年7月25日渠洋镇政府曾向靖西市人民政府书面请示解决四川屯群众移民搬迁问题，并问到，“妥否？请批示"。 至今，四川屯的村民没有得到政府方面的答复。

　　四川屯村民感到忧心忡忡的同时，1号赤泥库加高扩容项目的环境影响评价则指出，1号赤泥库南面约0.19km、西面约0.37km及西北面约0.85km有部分居民建筑，有山体与居民住房相隔，下游无重要城镇、工矿企业、重要铁路干线，堆场失事对下游影响相对较小。

　　事实上，赤泥库失事早在几年前就已对下游居民产生了影响。从2008年开始，四川屯村民发现从水井打上来的水是淡黄色的，像洗衣粉水一样有滑滑的感觉。“当天中午，信发铝和乡政府把井水拿去化验，下午就打电话叫我们不能再喝那个水了，连夜从信发水厂接了自来水管到村里来。"四川屯一位村民告诉财新记者。自那之后，四川屯就封掉了村里仅有的两口水井。

　　2012年的一天，四川屯下游的大龙屯村民一觉醒来，发现家门口的农田被红色的水淹了，附近集体所有的渠刚水塘也遭了殃。除了庄稼被淹，小溪里的鱼也全部死光了，漂在水面。

　　信发铝副总经理樊红星曾告诉财新记者，该次事故的原因是赤泥库竖井的渗滤布破损，“时间长了，渗滤布经过风吹日晒有些破损。当时因为雨量过大，漏出来的碱液量也比较大。"他承认，漏出来的碱液确实影响了下游的鱼塘、农田，“但（碱液）流下来之后有一条小水沟，碱液都还在水沟里。我们也采取了封堵措施，安装泵并架设管道回抽碱液，赔偿、清理修复工作也陆续展开。"

　　多位村民回忆，事故发生那年，信发铝派人丈量受灾农田，最后以每亩1100元的价格进行了赔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