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2018年也许是最漫长的一年。从年初对“新周期"的憧憬到年末“活下去"的呐喊，市场经历了寒暑分明的四季。无论是宏观经济的跌宕起伏、国际政局的波诡云谲，还是金融业的水落石出、新经济的大浪淘沙，2018年的戏剧性都远远超出了任何剧本的想象。

　　过去的一年间，财新一如既往地追踪和记录了时代最鲜明的印迹，不仅包括影响当下的重大事件，也包括在长时段中发挥作用的历史元素。岁末年初，财新编辑精选了各个领域的重点报道，鉴往知来，以飨读者。]

　　【财新网】（记者 萧辉 实习记者 刘依贤）2018年是中国法治进程中波澜起伏的一年。张文中案、顾雏军案、牧羊集团案三起产权大案或平反昭雪，或开庭审理，被普遍认为有助于提振民营企业家信心。付林、王忠明等卷入刑事案件的科技工作者和安徽“五周"、吉林刘忠林、河北廖海军等普通人等来了正义，而李宁、涂瑶生、付存绪们还在等待。

纠正产权错案

　　2018年初的全国“两会"上，“两高"工作报告均提及纠正涉产权冤错案件。2017年12月28日，最高法院公布再审三起重大涉产权案件，分别是物美控股集团有限公司董事长张文中案、原广东科龙电器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长顾雏军案，以及李美兰与陈家荣、许荣华确认股权转让协议无效纠纷案（即牧羊集团股权纠纷案）。

　　张文中是中国“儒商"代表人物，物美集团创始人。2006年12月，因偶然牵涉一起高官贪腐案件，张文中被带走协助调查。2009年3月30日河北省高级法院二审判决，认定张文中犯诈骗罪，判处有期徒刑10年，与其所犯单位行贿罪、挪用资金罪并罚，决定执行有期徒刑12年。经过两次减刑，张文中于2013年刑满出狱。

　　2018年2月12日，最高法院公开开庭再审张文中案。5月31日，最高法院宣告撤销原审判决，改判张文中无罪，同时改判同案被告人张伟春、同案被告单位物美集团无罪，原判已执行的罚金及追缴的财产，依法予以返还。至此，这起饱受争议的中国民营企业家产权错案盖棺定论，张文中等来迟到10多年的正义（详见财新网：“蒙冤十余载宣告无罪 直击物美创始人张文中案再审"）。

　　顾雏军曾是一个拥有专利技术的制冷工程师，在海外挣得“第一桶金"后回到国内市场。2004年8月，经济学教授郎咸平公开指责顾雏军在收购科龙、美菱等四家公司中使用了欺骗手段，侵吞国有资产。顾雏军强硬回应，由此引发了“郎顾之争"。这场喧嚣大于理性的全民大争论以顾雏军锒铛入狱收尾，2009年3月25日，广东省高级法院做出终审裁定，以虚报注册资本，违规披露、不披露重要信息，挪用资金罪判处顾雏军有期徒刑10年，并处罚金680万元。

　　2012年9月，顾雏军出狱后不久，戴着一顶写着“草民无罪"的帽子在北京召开了新闻发布会，吸引了众多记者参加。2018年6月13日，最高法院第一巡回法院公开再审顾雏军案，庭审持续了两天，截止目前尚未宣判（详见财新网：“顾雏军坚称无罪 再审案件择期宣判"）。

　　牧羊集团股权纠纷案缘起2008年许荣华在看守所内签订的一份股权转让协议。牧羊集团前身为江苏扬州一国企，后经改制，逐渐成为国内饲料机械、粮食机械领域的知名公司。2008年，牧羊集团筹备上市，五大股东展开激烈争夺。第五大股东许荣华被另两名股东范天铭、李敏悦举报涉嫌侵犯牧羊集团商标权，许荣华随后被当地公安刑拘。在看守所羁押期间，许荣华与牧羊集团工会主席陈家荣签订《股权转让协议》，将自己持有的15.51%牧羊集团的股权转让给陈家荣，并获得约2400万元的对价。后许荣华获释，并被检察院不起诉。

　　许荣华认为他是在被胁迫的情况下签订的《股权转让协议》，仅仅以2400万元的价格转让了价值数亿的牧羊集团股份显失公平。此后其开始寻求法律途径维权。2018年8月，南京市中级法院一审判决撤销许荣华与陈家荣签订的《股权转让协议书》。一审宣判后，陈家荣、范天铭不服并上诉至江苏高院。2018年12月6日，该案二审在江苏省高级法院开庭，双方互相指责对方动用公权力插手经济纠纷，该案二审尚未宣判（详见财新网：“牧羊集团股权案二审开庭 双方互指动用公权"）。

　　改革开放四十年，民营经济在国民经济中占有越来越重要的地位。张文中案、顾雏军案、牧羊集团股权纠纷案在2018年迎来大转机，提振了企业家的信心。不过，正如十三届全国人大宪法和法律委员会副主任委员周光权在接受财新记者采访时所说，纠正涉产权刑案的冤错案力度远远不够，地方政府和司法部门应该与中央统一认识，不再干预产权纠纷，让司法部门独立办案。

科研工作者待松绑

　　科研项目管理、经费使用、成果转化存在的体制痼疾，使得科学家不断卷入刑事案件。

　　2018年，清华大学建筑学院教授、供热工程专家付林贪污科研经费、挪用公款案，山东大学神经生物实验室创始人、教育部“长江学者"特聘教授陈哲宇贪污科研经费案，中国工程院院士、中国农业大学教授李宁贪污科研经费案，广东省中医研究所原所长、一方制药有限公司创始人兼首任董事长涂瑶生受贿案，中国科学院金属研究所原党委书记王忠明受贿案备受关注。付林和王忠明先后平反获释，陈哲宇刑满释放，而李宁和涂瑶生依然在押等待审判结果。

　　清华大学教授付林案祸起科研成果转化。付林是供热工程专家，他在世界上首次提出“基于吸收式换热的集中供热技术"，并成功应用于中国北方多个城市的供热改造工程。付林注册成立北京环能瑞通公司，研发制造能吸收电厂余热的专用热泵，并与企业合作进行科研成果转化。

　　2016年3月17日，付林被举报涉嫌贪污，北京市海淀区检察院对其立案侦查。2017年5月27日，海淀区检察院向海淀区法院提起公诉，指控付林涉嫌贪污科研经费和挪用公款。在被关押近两年后，2018年2月14日，付林被取保候审，2018年9月20日，海淀区检察院撤回起诉，目前付林已经回到科研工作岗位 （详见财新网：“清华教授付林被查两年半 检方撤回起诉"）。

　　山东大学教授陈哲宇案祸起于科研经费小金库。陈哲宇创立了山东大学神经生物实验室，该实验室学术影响力已进入世界排名前1%。因生物实验消耗性器材多，为确保实资金充裕，陈哲宇通过虚开发票将项目中未使用完的经费套取了400万元存入小金库。为了协助开展科研，陈哲宇从小金库中拿出50万元成立公司做血清代理商，后公司注销，50万元返回小金库。2015年，陈宇哲从小金库中拿出50万元分给自己和实验室成员，他认为这是科研奖励分红。

　　2015年10月29日陈哲宇被刑事拘留，2016年12月8日陈哲宇一审以贪污罪判处有期徒刑四年，2018年1月26日二审改判有期徒刑两年半。2018年4月28日，陈哲宇刑满释放（详见财新网：“长江学者陈哲宇贪污案改判两年半 科研前途未卜"）。

　　中国工程院院士、中国农业大学教授李宁也祸起于科研经费使用。李宁是动物克隆、动物遗传学领域的领军人物，培育了世界上最大的克隆牛群体。2012年，李宁课题组曾被审计查出存在科研经费违规报销问题，当时一度被定性为违规而不是犯罪。此后司法机关继续追查，2014年5月，最高检察院决定将审计发现的李宁涉嫌职务犯罪线索指定吉林省检察院查办。

　　2014年6月21日李宁被逮捕，2015年8月20日、21日，李宁涉嫌贪污案在松原市中级法院开庭审理。检方对李宁的指控涉及2008年-2012年期间，李宁及其助手张磊利用管理多项课题经费的职务便利，采取侵吞、骗取、虚开发票、虚列劳务支出等手段，将3700多万元的结余经费占为己有。李宁在庭审中认为自己无罪，称没有想要私吞国家课题经费，没有人把国家财政的钱装进个人腰包，检方指控的涉案资金全部在两家科研协作公司账上。此后该案再无动静，李宁被羁押四年多，法院既不宣判也不放人（详见2018年第20期财新周刊：“院士李宁受审记"）。

　　广东省中医研究所原所长、一方制药有限公司创始人兼首任董事长涂瑶生是副厅级干部，集官、学、商三重身份于一身。1993年初，涂瑶生工作的广东中研所以技术入股形式创办了一方制药的前身广东中药厂，占股51%，涂瑶生被指派担任筹建办主任，后任厂长、一方制药董事长。2003年，一方制药改制，民企科达洁能收购一方制药国有股权，涂瑶生被指利用职务之便，为科达洁能收购一方制药国有股权提供便利，收受了由一方制药总经理谭登平代持的4%公司股权，这一系列操作导致国有资产流失。涂瑶生在庭审中否认受贿，坚称自己无罪。一方制药的高管也认为，广东中研所每年靠一方制药的股权分红，成为全国效益最好的科研单位之一，股份一直在增值，并没有造成国有资产流失。

　　2017年7月20日，广州市中级法院一审认定涂瑶生受贿523.9万元，判处有期徒刑11年。一审宣判后，涂瑶生提起上诉，但截止目前，二审迟迟没有开庭。2018年2月17日，广东高院向涂瑶生所在的广州市第一看守所送达一份变更羁押期限的通知书。通知书上称，被告人因“不可抗力"，根据《刑事诉讼法》决定停止计算羁押期限。等待涂瑶生的仍是未知的命运（详见2018年第40期财新周刊：“中药专家受贿案悬疑"）。

　　中国科学院金属研究所原党委书记、副所长王忠明属于科研管理人员。2013年，分管基建的王忠明因拒绝在招投标中“关照"一名包工头而被实名举报。2014年6月，王忠明被沈阳市检察院带走调查。

　　2015年1月5日，沈阳市沈河区检察院向沈河区法院提起公诉，指控王忠明在2003-2009年担任金属所副所长期间，利用其主管基建工作，负责工程款支付审批和工程质量验收等职务上的便利，先后四次收受四人共计100万元的财物。2015年8月27日，王忠明案一审开庭，其当庭否认了所有指控，称未收过任何财物。2016年6月16日，沈河区法院作出一审判决，认定王忠明受贿80万元，判处有期徒刑七年，并处罚金50万元。王忠明不服提出上诉。2016年12月7日，沈阳市中级法院以事实不清、证据不足为由撤销原判、将该案发回重审。此后，沈河区法院另行组成合议庭，于2018年3月30日、7月16日两次重审开庭，至2016年9月17日改判无罪。王忠明案是在常规审理程序中经重审宣告无罪的，近年来颇为少见（详见财新网：“中科院厅官王忠明重审改判无罪 一审曾获刑七年"）。

　　综合分析，涉案的这些科研人员，大多是科研经费管理和成果转化制度管得过死的牺牲品，制度亟待松绑。一些知名科学家卷入刑事案件后，科研事业随即陷入停滞，造成的损失难以估量。

平反刑事冤假错案

　　2018年，安徽涡阳“五周"杀人案，吉林刘忠林案、金哲宏案，河北廖海军案等冤错案相继得到纠正，在中国司法史上再添深刻印记。

　　安徽“五周"在蒙冤21年后终获平反。1996年8月25日，安徽涡阳县发生一起命案，五位周姓村民被认定有重大嫌疑，先后被公安抓捕，1998年9月被提起公诉。一审开庭时，五人均当庭翻供，称受到刑讯逼供。承办该案的合议庭内部讨论认为该案证据不足，事实不清，做出五人无罪的建议。法院审判委员会讨论，也一致认为五人无罪。但是，被害人周素华的父亲周继鼎在阜阳市中级法院喝毒药自杀死亡，使得案件走向发声逆转。

　　由于案外因素干扰，1999年3月29日，阜阳中院做出一审判决，周继坤等五人中两人被判死刑，一人被判无期徒刑，两人被判15年有期徒刑。五人均不服，提出上诉。此后，安徽省高级法院将该案发回重审。2000年2月23日，阜阳中院重审宣判，其中两人死刑改判死缓，其他三人维持原判。2000年10月8日，安徽高院二审维持原判。2017年1月，安徽高院启动再审程序，2017年8月再审开庭，至2018年4月11日宣告五人无罪（详见2018年第15期财新周刊：“阜阳`五周杀人案'冤案逻辑"）。

　　蒙冤28年、关押25年，吉林辽源男子刘忠林在2018年4月等来了无罪判决，28年前，刘忠林被认为是一桩杀人疑案的凶手，1994年7月， 辽源市中院做出一审判决，认为刘忠林与死者存在男女关系，将其杀害，刘林忠以故意杀人罪判处死刑，缓期两年执行。一审宣判后，刘忠林当庭口头提出上诉，但吉林省高级法院工作人员以没有形成上诉状为由，未将该案分配案号审理，错过二审。1995年8月8日，吉林省高院核准了刘忠林的死缓判决。

　　多年申诉后，2012年3月，吉林省高院决定再审刘忠林案。2016年1月22日，被关押超过25年的刘忠林刑满释放。三个多月后，吉林省高院开庭再审此案。2018年4月20日，刘忠林被改判无罪。此时距离刘忠林最早被扣上杀人疑犯的帽子已过了28年，超过25年的牢狱生活也令他成为失去自由最长的蒙冤者（详见财新网：“刘忠林蒙冤28年获无罪 刑讯逼供已致残未认定"）。

　　2018年8月，唐山男子廖海军一家三口蒙冤19年终获无罪。廖海军曾被认定为1999年一起杀人案凶手并判处无期徒刑，母亲、继父因包庇获刑5年。2009年8月13日，最高法院指令河北高院再审此案。九年后的2018年8月9日，唐山中院经再审宣告廖海军一家三口无罪，但廖母黄玉秀已于宣判前25日因病离世，继父廖友也于2010年病逝。

　　再审判决书认定不排除其廖友被刑讯的可能，据此，廖海军以其廖友遭非法刑讯为由向唐山市迁西县公安局申请国家赔偿，2018年11月13日，廖海军收到国家赔偿决定书，迁西县公安局认为不存在刑讯逼供，决定不予赔偿（详见2018年第35期财新周刊：“谁是`真凶'"；财新网：“蒙冤者廖海军索赔遭拒 唐山警方称不存在刑讯逼供"）。

　　关押23年，四次被判死缓，2018年11月，吉林男子金哲宏再审宣告无罪。金哲宏曾被认定为1995年一起命案的凶手，改判无罪前曾经历三次上诉、两次发回重审，四次被判处死缓。2018年11月30日，吉林省高院经过再审认为，金哲宏犯故意杀人罪的事实不清，证据不足，改判无罪（详见财新网：“关押23年四次被判死缓 吉林男子金哲宏再审宣告无罪"）。

　　江西男子李锦莲被关押近20年后，2018年获得平反。1998年，江西吉安两男童食用奶糖中毒，警方在村民李锦莲家中查获鼠毒强，李锦莲由此陷入“毒杀案"，被判死刑缓期二年执行。期间，其妻也被带去审讯，回家不到一个月身亡。女儿坚持替父伸冤20载，2017年7月9日，最高法院指令江西省高级法院再次再审李锦莲案。在再审开庭中，除了辩护律师，检方也建议法院对他宣告无罪。2018年6月1日，江西高院认定李锦莲故意杀人的事实不清、证据不足，决定撤销原审判决，判决李锦莲无罪。

　　“五周"案、刘忠林案、廖海军案、金哲宏案、李锦莲案在2018年等来了公正，还有一些存在重大疑点的案件仍在申诉的路上。

　　山东临沂农妇任艳红被认定为邻居一家四口中毒身亡的投毒凶手，尽管她有多次不在场证明，但两次一审均判死缓，二审尚未开庭，其被羁押已超过七年（详见2018年第31期财新周刊：“法院`留有余地'两判死缓 任艳红投毒案疑云"）。因为属于一种20%概率的非分泌型体质，付存绪成为一桩39年前强奸杀害幼女案的嫌疑人。羁押11年，死缓服刑17年，刑满获释10年，付存绪的申诉仍然没有看到尽头（详见2018年第25期财新周刊：“付存绪案：最漫长的申诉"）。近30年前一张“巨额"存折引发抢劫杀人案，山东阳信县工行储蓄所柜员吴氏夫妇被定罪判刑后持续喊冤，有证据显示他们曾遭刑讯逼供，作案时间亦存疑（详见财新网：“特稿|30年前万元存折命案`罪犯'喊冤 武警作证曾遭刑讯逼供"）。

　　最高法副院长李少平在2018年“两会"期间接受财新记者专访时表示，在纠正冤假错案上，最高法院的态度是非常明确的，只要发现一起，就要坚决纠正一起。要总结的经验教训也有很多，总的来说，要从制度上加以完善，尽最大努力防范冤假错案的发生。

　　值得注意的是，即使冤假错案得到平反，但鲜少有公职人员被问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