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为，为煤炭发电项目提供融资的银行是会被落下的，这不仅损害环境，也会损害他们未来10-15年的资产负债表。"欧洲投资银行（EIB）副总裁安德鲁·麦克道尔（Andrew McDowell）日前在马德里气候大会（COP25）接受财新记者采访时表示。

　　欧洲投资银行始创于1958年，总部位于卢森堡，是欧洲经济共同体成员国合资经营的金融机构，也是世界上最大的多边借贷机构。根据其官网披露的数据，2018年该行批准的项目总额超过627亿欧元。作为副总裁，麦克道尔主管能源、自然资源、农业综合和生物经济领域的融资。

　　欧洲投资银行自1963年开始在欧盟以外地区投资，至今已在160个国家开展业务。2018年是欧洲投资银行创立60周年，60年来其已投资了12000多个项目，总投资额达1.2万亿欧元。去年欧洲投资银行集团（包括欧洲投资银行EIB和欧洲投资基金会EIF）共投资了854个项目，总计投资额642亿欧元，其中与环境相关的投资达到152亿欧元，其他三个投资方向还包括科技创新、基础设施、中小企业（SMEs）。

　　EIF是由欧洲投资银行与欧盟委员会发起成立的一只公共投资基金，其中欧洲投资银行占股58.6%，欧盟理事会代持欧盟各国股份29.7%，另外33家公共或私人机构持股11.6%。目前EIF资本金达45亿欧元，专注于中小企业市场已有25年，拥有超过400名员工。

　　以地区来看，欧洲仍是欧洲投资银行的主要投资地，去年它在欧洲的投资额达到561亿欧元，其中与气候变化相关的占比达29%。

　　事实上，整个欧洲正全力应对气候变化。刚刚于12月1日上任的新任欧盟委员会主席乌苏拉·冯德莱恩将应对气候变化看作其任期内的一项重要任务，她承诺将推动欧盟在2050年前成为首个达到碳中和（即减排措施可以抵消新增碳排放，也称净零排放）的大陆。她表示，会在上任100天内推出“欧洲绿色计划"（European Grean Deal），并争取到2030年将碳排放在相对于1990年水平上减少50%-55%，远高于欧盟此前承诺的40%。

　　在马德里气候大会开幕日，冯德莱恩重申了此前提出的一系列举措：在2020年3月，推动第一部欧洲气候法律，并将向“碳中和"转型计划纳入其中；落地“可持续欧洲投资计划"（Sustainable Europe Investment Plan），在下一个十年支持1万亿欧元的可持续投资。

　　作为一家由欧盟28个成员国共同所有和运营的政策性银行，欧洲投资银行也基于欧盟委员会和欧洲议会对于欧洲将在2050年前实现“碳中和"的目标，达成了新的借贷政策，包括优先清洁能源融资和在2021年底前停止为化石能源项目提供融资。

　　“欧洲投资银行有志于成为全球第一家气候变化银行。"欧盟委员会一位官员说。

“气候变化没有国界"

　　今年11月14日，欧洲投资银行通过了新的能源贷款政策，要求在2021年底前停止为没有排放减缓措施的化石能源项目提供融资。这意味着一旦新政策生效，欧洲投资银行将不再为油气生产、传统燃气基础设施、大型热能基础设施等提供支持。一些低排放的天然气项目仍然可能获得融资，但需要达到每千瓦时排放不高于250克二氧化碳的能源绩效标准。尽管“2021年底"这一“死线"较欧洲投资银行此前提案的“2020年底"推迟了一年，该政策在行业内和国际社会仍引起不小反响。

　　欧洲投资银行新的贷款政策还强调五项原则，包括优先考虑能源效率，支持实现“欧盟能源效率指令"（Energy Efficiency Directive)下的新欧盟目标；通过增加对低碳或零碳技术的支持来实现能源脱碳，目标是实现欧盟到2030年可再生能源比例达到32%；增加对分布式能源生产、创新性能源存储和电动汽车的融资；确保对新的间歇性能源，如风能和太阳能所必需的电网投资，加强跨境互联；提高投资的影响力以支持欧盟以外的能源转型。

　　欧洲投资银行一位官员告诉财新记者，欧洲投资银行从1995年开始进入中国市场，早期主要投资基础设施项目，2000年之后开始把投资焦点转向气候变化和环境领域。近年来，欧盟的“绿色"标准越来越高，比如之前欧洲投资银行在中国一些地区投过的天然气管道改造项目、煤改气项目，现在都不能获得总部批准了，“因为天然气属于化石能源"。

　　他介绍，目前欧洲投资银行在中国已累计投资近20亿欧元，其中一半以上投向了森林相关项目，此外还有可再生能源（比如风电）、节能建筑项目，还有一个新项目是位于江西的水上运输项目。

　　森林是欧洲投资银行在整个亚洲投资的重点领域，它已经为此投入了8亿欧元，而在全球这个数字达到45亿欧元。上述欧洲投资银行官员介绍，该行参与的森林项目一般以5年为执行期，提供25年的长期借款，因为一般森林有25年的生命期。据欧洲投资银行媒介主管蒂博尔·乔纳（Tibor Jona）介绍，在中国，欧洲投资银行已支持了500多公顷的新种植森林和森林改良，这些项目遍布全国一半的省份。

　　为什么投资森林项目很重要？欧洲投资银行认为，发展森林兼有多个环境和可持续发展的益处：扶持偏远地区、可再生能源、生物多样性、减缓和适应气候变化、保持土壤健康、减少水土流失、降低洪水风险、吸收二氧化碳排放、阻止沙漠化等。“欧洲投资银行是一家非盈利（non-profit）机构，与单个项目的投资回报相比，我们更看重宏观的经济回报。"上述官员说，由于获得资金的成本很低，欧洲投资银行提供给客户的贷款利息很低，目前很多项目的贷款已低至零利息，但这些项目都必须符合欧盟的相关环保标准。

　　在亚洲，除了森林项目，欧洲投资银行还专注于与气候行动相关的其他项目，包括在交通项目上提供了24亿欧元的贷款，参与在印度和越南的地铁项目、老挝的道路修复和快速公交项目与在中国江西的水运项目。这些项目都是“气候友好"（Climate-friendly）型基础设施项目，且有创新解决方案。在能源领域，欧洲投资银行在亚洲支持的项目包括中国内蒙古的大规模风电项目、老挝的水电站以及印度的太阳能等项目。

　　“如果我们讨论气候问题，你不能只在欧洲达成一致。因为气候变化没有国界，污染不分国界。如果只是欧洲很`绿色'，世界其他地区不`绿色'，最终欧洲也不可能成为`绿洲孤岛'。"一位欧洲投资银行亚洲和太平洋地区高管说，“我们有一个共同的目标，就是让所有人拥有一个更清洁的星球，我们全人类需要携手合作来实现这一目标。"

清洁能源优先和能源安全如何平衡

　　目前欧洲投资银行的股权架构是由28个欧盟成员国分散持股，持股最多的是德国、法国、意大利、英国四国，分别各持股16.111%，其次是西班牙持股9.666%，再其次是比利时与荷兰各持股4.466%，持股最少的是马耳他，仅有0.042%。据乔纳介绍，假如英国脱欧，其持有的欧洲投资银行股份将由其他股东国申购认缴，“目前匈牙利、捷克、斯洛文尼亚都有兴趣。"

　　在公司治理方面，欧洲投资银行由其理事会负责制定政策方针；董事会负责有关贷款、担保和借款的决定，并确保欧洲投资银行按照欧盟的相关协定、法规和理事会的政策行事；管理委员会则是具体负责该行的日常运作，为董事会制定决策并付诸实施。此外，欧洲投资银行还有独立的直接向理事会汇报的审计委员会。欧洲投资银行提供的贷款可分为直接贷款（Direct Loans）与中介贷款（Intermediated Loans）两类，前者是由欧洲投资银行独立评估的大型项目，后者则是与当地政府、银行等合作的中小项目（特别是中小企业SMEs项目），单个项目投资额不超过其总融资额的50%。欧洲投资银行的主要客户是当地政府、政策性银行和国有企业，在一些项目中也有商业性银行与公司。

　　选择投资项目时，欧洲投资银行的原则是投资“有助于实现欧盟政策目标"（contribute to EU policy objectives）的项目。乔纳介绍，在欧洲投资银行所投资的所有项目中，他们都会评估和监测其环境和社会可持续性（environmental and social sustainability），“我们会评估项目使用的所有资源，包括人力、技术和自然资源，以确定整个社会是否会从中获益；我们运用碳足迹方法报告所有有重大影响的项目的温室气体排放量；我们也持续监控、报告并采取行动减少我们自身的内部碳足迹。"

　　对于欧洲投资银行来说，协调所有成员国立场并推动上述融资政策的达成其实并不容易。这当中对于天然气项目的融资限制受到最多关注。天然气被认为是从煤炭向可再生能源转型的重要替代燃料，停止为天然气项目融资，招致一些欧盟国家如德国、波兰，甚至欧盟委员会的反对。根据欧洲投资银行的披露，自2013年起，其在化石能源基础设施上的借贷额达134亿欧元，其中超过90亿欧元流入天然气管网项目。

　　麦克道尔提到，在推动董事会决策过程中，挑战之一首先是平衡优先清洁能源和能源安全之间的关系。“很多成员国担心，当能源转型发生时，它们的能源安全无法得到保障。"欧洲投资银行对此的应对是，在改变借贷政策之前仍然会给一些对欧洲能源安全起到关键作用的项目提供支持，如“南部天然气走廊"（Southern Gas Corridor）。“南部天然气走廊"是由欧盟委员会牵头，将欧洲与里海和中东气源连接的天然气供给项目，欧洲投资银行于2018年成为该项目借贷方。

　　目前，欧盟各成员国在天然气供给上依赖外部进口。根据欧盟公布的数字，2017年，74.6%由欧盟成员国进口的天然气来自俄罗斯、挪威和阿尔及利亚三国。麦克道尔表示，欧洲投资银行的一个立场是，依赖天然气进口并不是保证欧洲能源安全的来源，“我们有更多的本地可再生能源，意味着我们能够减少对一些动荡地区能源供给的依赖。"

　　在政策转变过程中，如何平衡欧盟各成员国利益，也是欧洲投资银行面临的一大挑战。麦克道尔说：“一些国家会比其他国家对化石燃料更依赖，因此在能源系统脱碳的过程中将需要更大体量的投资。但问题是我们会否将这个考虑反映在新的投资政策里。"他介绍，对于一些更为依赖煤炭的欧盟成员国——主要是一些新加入的东欧国家，欧洲投资银行承诺对这些国家清洁能源项目提供更高比例的贷款，将贷款额度由项目成本的50%提升到75%。目前，经欧洲理事会同意，可以获得此类待遇的国家共有十个，它们同时也会从欧盟预算中获得转型帮助。

撬动私人部门投资

　　为了促进一些煤炭国的转型意愿，冯德莱恩曾表示欧盟会计划通过“过渡基金"（Just Transition Fund）来确保在低碳转型中需要付出巨大努力的国家得到支持。此前，包括捷克、波兰和匈牙利在内的东欧国家不愿对欧盟2050年的碳中和转型计划做出承诺。在本月12至13日举办的欧盟领导人峰会上，各成员国还会就此展开磋商。

　　麦克道尔表示，“过渡基金"中的一部分资金将来自欧洲投资银行，另外有一部分来自欧盟预算。欧洲投资银行将和欧盟委员会合作为基金提供资源，目前双方正在就具体细节进行讨论。“过渡基金"会识别50个位于欧洲各处且在能源转型中尤其脆弱的地区，成员国需要根据自己的需求来准备相关的转型和投资计划。

　　“显然，我们会尝试通过我们的融资，在一些最受化石能源影响的欧洲地区撬动更多私人部门投资，帮助它们向非化石能源转型。但这不仅仅是指能源，也包含更深层的经济转型，比如私人部门的发展、中小型企业融资、大学建设和科技研发。"他说。

　　从欧洲投资银行的角度，帮助地域范围小且状况特殊的地区筹划可盈利的投资项目有一定难度。对于未来在项目落地执行上的挑战，麦克道尔也表示，如何确保这些地区有能力筹划可执行的项目计划，如何建立好的项目池，会非常关键。“很多获得投融资的地区会非常小，他们的行政能力目前仍不清楚，他们是否有发展这类项目和运作大笔资金的经验也不清楚，因此这会是一个挑战。"

　　根据欧洲投资银行新的项目碳排标准，“每千瓦时排放不高于250克二氧化碳"是一个不低的门槛。麦克道尔介绍，目前热电联产、天然气和可再生能源混合发电、碳捕集、利用与封存技术（CCUS）等可以缓解燃气发电的环境影响，但是碳捕集、利用与封存技术仍然昂贵，暂未能实现商业化应用，需要补贴资助和融资机构支持来发展。

　　如果技术升级需要消耗资金，那么大型油气公司是否有足够动力参与转型？“他们需要面对一些由下至上的压力，也需要由上至下的激励。"麦克道尔说：“一个信息需要非常清楚：到2050年，无论是从陆地还是海洋获取，油气不会再是一个吸引人的生意，或者是拥有资本者所接受的商业类目"。他以西班牙油气巨头雷普索尔公司（Respol）为例，就在本月初气候大会召开之际，雷普索尔宣布该公司将于2050年达到碳中和，这也是目前全世界第一个做出此类承诺的油气公司。为达成此目标，雷普索尔给出了中期碳强度降低目标：以2016年水平为基线，到2025年减少10%，2030年减少20%，2040年减少40%。该公司还承诺，会应用现有最好的技术来达成减排目标，包括碳捕集、利用与封存技术，并在必要时通过造林或其他自然吸收渠道进一步抵消排放。

　　“很明显，这种承诺要求对商业模式做出很多转变。很多公司已经在做这样的事，很多正在转向清洁能源，很多也在碳捕集和存储上做大量投入。他们相信化石能源仍扮演某种角色，但他们也接受这些排放需要被捕捉并存储。他们认为这在之后的50年内会是一个合理的转变。"麦克道尔说，“我认为这对于公司来说已经是个注定的事情：如果它们不考虑这件事，它们就没有完成建立一个可持续的商业模式，完成对广大持股人的受委托义务。"

　　麦克道尔对中国和欧洲投资银行在中欧绿色债券标准一致化工作中的成果表示赞许。欧洲投资银行2007年发行了世界上第一支绿色债券；2017年3月，中国人民银行和欧洲投资银行发表声明，建立联合绿色金融倡议，比对中国和欧洲市场关于“绿色"的定义标准。

　　“合作进行得非常愉快。"麦克道尔表示，目前85%符合欧洲投资银行定义的绿色债券同时符合中国的绿债标准，“这是一个好的开始，我们真诚希望欧洲投资银行可以成为第一个在中国发行绿色债券的多边金融机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