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11日对于俄罗斯网络巨头Yandex来说是黑色的一天。

　　作为全俄罗斯最大的互联网公司、全世界排名第五的搜索引擎，Yandex在莫斯科证券交易所和美国纳斯达克交易所均有上市。

　　但在10月11日这天早上，Yandex股票在莫斯科和纽约同时大幅跳水式跌停，莫斯科交易所开盘跌幅达到18.44%，当天最低点跌幅一度超过20%。据不完全统计，当天交易量达到了前一天的六倍。仅11日一天，Yandex市值蒸发超过1000亿卢布（约18亿美元）。

　　造成如此局面的原因，仅仅是俄罗斯国家杜马（议会下院）在前一天讨论了一项法案草案：如果该法通过，它将要求俄罗斯境内的大型互联网公司，将外资控股比例控制在20%以下。Yandex正是这项法案最重要的针对目标。

　　尽管在较为正式的场合，这项刚刚进入杜马讨论阶段的法案仍按照习惯，用发起人的姓氏简称为“格列尔金法案"。但在大多数报道中，俄罗斯媒体更愿意称呼它为“反Yandex法案"。

　　它的主要内容并不复杂：法案起草者希望将“大规模互联网资源"中的外国投资比例，限制在20%以内。所谓“大规模互联网资源"，指的是在“用户数量、累积的信息量"以及“可影响俄罗斯信息和通信基础设施的可能性"等方面，都达到一定标准的互联网公司。

　　该法案在各个方面都让人联想起2016年已经实施的“大众媒体法案"。当时，为了防止“外国势力"控制媒体或以任何形式干预媒体决策，俄罗斯国家杜马要求：俄罗斯新闻机构中的外国投资比例应控制在20%以下，不满足这一条件的媒体机构，原则上将被禁止在俄罗斯境内活动。

　　而现在，俄罗斯互联网公司正被视为一种新形态的大众媒体。

　　这一法案最初是在2018年10月由俄罗斯执政党“统一俄罗斯党"议员安东·格列尔金提出，起初针对的仅有各门户网站的新闻频道，其中最大的目标正是“Yandex新闻"。该法案很快引起俄罗斯各主要互联网公司的密切关注，但在同年12月杜马进行一读后即遭搁置；因为有多个政府部门对此议激烈反对。当时有消息人士对媒体透露，决定将该法案暂时搁置的原因，就包括它可能冲击Yandex股价。

　　2019年7月底，格列尔金再次提交了修改后的法案草案，将目标从各门户网站的新闻子频道，进一步扩展到了各大互联网公司本身。但这一次，两起相继发生的互联网舆情事件让克里姆林宫改变了主意，不再阻挡立法的推进。

　　2019年8月，一则“杜马考虑禁止旧汽车"的消息一度在俄罗斯媒体上流传。尽管国家杜马在不久后澄清，此言仅是一位议员的个人倡议，不是立法，也不会影响私人用车，但大面积传播的网络消息已引起舆论恐慌和二手车市场的震荡。与此同时，或许是出于后台算法原因，Yandex的搜索结果并未将辟谣内容放在最显眼的位置。

　　如果仅有这起二手车事件，Yandex会收到的或许不过是一些有关业务能力和算法逻辑的指责。然而，这件事恰恰发生在一个极为敏感的时间点：莫斯科数年未见的大规模抗议正如火如荼。从国家杜马到克里姆林宫，“外国势力"都被认为是抗议爆发的主要原因。在此逻辑下，“假新闻"和误导性消息更被视为敌对势力的主要武器。

　　Yandex就这样成了矛头所向。

　　统一俄罗斯党在杜马党团的副秘书长伊萨耶夫向媒体透露，杜马对Yandex问题的态度正是由此发生改变的。还有多位匿名消息人士称，这件事直接导致了克里姆林宫总统办公厅——俄罗斯内政的真正主事者，决心抓紧国家对互联网的控制力。

　　8月19日，杜马召集特别会议集中讨论了“外国干预俄罗斯内政"和与之相关的“假新闻"问题，9月中旬，两家外国网络巨头Google和Facebook因类似的原因遭到了罚款。

　　主管经济的俄罗斯政府部门，虽然仍对拟限缩互联网巨头境外持股比例的想法表示反对，担心类似限制条款可能冲击经济表现和外来投资数据；但推进此事的政治势头已难阻止。

　　也正是从7月底开始，Yandex的纳斯达克股价在这一连串的坏消息中持续下跌，自7月24日的39.9美元，至10月11日已跌至29.9美元的谷底。

　　这不是Yandex第一次惹上政治争议，争议的指责声也来自不同阵营。2018年7月，俄罗斯反对派组织“Pussy Riot"闯进在莫斯科举行的世界杯决赛现场。第二天，Yandex的新闻搜索页上出现的只有直接受害者─克罗地亚队后卫洛夫伦的愤怒控诉；至于抗议者是谁、抗议组织“Pussy Riot"的诉求和动机为何等等，则在Yandex的新闻业面上渺无踪迹。

　　随着Yandex的生意越做越大，俄罗斯当局的担忧，逐渐聚焦到了另一个问题。

　　在2014年克里米亚危机爆发以后，俄罗斯的传统优势企业普遍面临国际制裁压力。相对而言，公司注册地位于荷兰、早在2011年就在纳斯达克开放募股的Yandex则显现出了惊人的融资能力。从打车到外卖，从移动支付到无人机研发，近年来在俄罗斯经济领域堪称一枝独秀的Yandex，已从一个搜索门户扩张为俄罗斯绝大部分新兴产业的主要投资人。

　　在俄罗斯国内，Yandex的企业规模，是它目前最大竞争对手Mail.ru的两倍，市值则长期保持在Mail.ru的三倍左右。2019年，Yandex在与Google的激烈竞争中仍保住了在俄罗斯境内52%的市场份额，其所提供的网络服务超过70种，且在其中的不少领域处于事实垄断地位。

　　换言之，Yandex已经越来越深入地渗透到了俄罗斯经济与民生中的各个角落，然而，它商业血脉里的“俄罗斯成分"却少之又少。对于日益渲染外部世界威胁和敌意的俄罗斯当局来说，资本中的俄罗斯血统“不够纯"，无疑是“潜在外部威胁"的代名词。

　　2018年10月，俄罗斯的国有银行——俄罗斯联邦储蓄银行（Sberbank）传出意图收购Yandex 30%股权以争取关键决策权的消息。这个当时止步于传闻的消息，被视为俄罗斯政府意图推动重要资讯门户“国有化"浪潮的一部分。但在所有被列入收购目标的互联网公司当中，只有Yandex对此进行了异常激烈的反抗。消息曝出当天，Yandex股价暴跌22%，创下上市以来最大跌幅，市值缩水近30亿美元。此后的一年多时间里，多家媒体报道称这一收购案严重恶化了Yandex与俄罗斯联邦储蓄银行曾经的商业伙伴关系，使两者间“经常争吵"，“打得像猫和狗"。

　　Yandex对政治紧箍咒的鲜明反抗态度，也体现在“格列尔金法案"上。Yandex公司高管布宁娜在10月10日的国家杜马会议上称，这项法案“令人震惊"，“可能影响整个国家的投资环境"，“未来美国或中国的无人机将飞过我们的街道"。她还警示道，若国家杜马通过这样的法案，无异于在“俄罗斯技术发展的腿上开一枪"。

　　Yandex的剧烈反抗有其深层原因：它的纳斯达克背景事实上是其经营模式的核心。正是其高企的股价和仍在不断上涨的业绩报告，支持着全世界的个人投资者们仍肯为远在俄罗斯的Yandex注入更多的新鲜资金，这些现金流又成为Yandex扩张业务的前提。业绩数据与股票的自由流通性只要损失其一，都将导向股票遭到抛售的结局。

　　过去一周，几乎俄罗斯的所有媒体都在等待Yandex与当局的“水下谈判"的结果。但10月16日晚，在“格列尔金法案"听取公众意见期限的最后几个小时里，布宁娜再次发声，直言这项反Yandex法案对“国家的全部举措都具有毁灭性"。

　　随着10月16日平静无波地过去，她的反对看起来没改变任何事。

　　按照目前的计划，俄罗斯国家杜马将在11月通过“格列尔金法案"，对外资投资比例的限制则会在2020年1月正式生效。如果届时外资持股比例仍不符合法案规定的公司，其互联网服务将会在俄罗斯境内遭到暂时封锁。

　　当然，也存在“法外施恩"的可能性─草案规定，如果某间公司能够获得政府方面下发的“特别许可"，那么就可以不受20%的外资比例限制。只是还没有人说得清类似的“特别许可"要如何获取。

　　10月18日的另一则消息则称，俄罗斯政府方面有提议希望国家杜马能将外资控股比例上限放宽至50%。消息传出后，Yandex股价又出现明显上涨，但直至目前，这一传闻尚未得到任何正式确认。向来弱势的俄罗斯政府内阁这一次是否能够推动实际掌握大权的克里姆林宫改变心意，目前仍未明朗。